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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幕

序幕

幽静寂寥的田园。

轻柔的清风拂过,嫩绿的新芽微微摇摆,带起泥土的芬芳。

田野的尽处延伸向很远的地方。两旁种植着的各种作物,大多的还是禾苗。

屋舍是一座方才翻新过不久的茅草屋。

昂首的老母鸡宛若饱经沧桑的老将军,带领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鸡仔巡游在田野的周侧。

由形状凹凸不平的石块叠起,简陋的门口处摆放着几样家具。

不多,仅有一桌,三椅。

淡淡的白色薄雾从杯中的粗茶水面缓缓上浮,旋起,交融,最后一同消散在微风的吹拂中。

双鬓斑白,眼角虽带有浅淡的皱纹,却依稀能从老妇的面孔中看出她年轻时的绝代风华。

在她旁边坐下的,是双手搭在裙摆边,一脸希翼之色,期盼着什么的小女孩。

老妇面带笑意的望着桌前一路风尘仆仆,却尘不沾衣的女子。

这是一位清淡寡欲,鹤发童颜的道姑。

面容如旧,故人犹在。

老妇轻轻打量着道姑那熟悉的容颜,浅笑,双目中闪过一丝缅怀的神色。

“倒是想起了,你总相伴在她身边的那段日子。”

眼前,好似回到了那片故土,樱花漫天。

一身白衣,眉目间总带几分垂沉的少女,与她身后总爱捧着一份竹简向她追问的小女孩。

“却是我的一厢情愿。”

道姑清淡的声线略显波动,似是感慨,又似自嘲。

“不提也罢。”

白袖轻摆,泰然自若,手中所提起的茶壶微微倾斜。

【——哗啦啦】

沏茶的流水声。

即便竭尽满溢,却也不曾见到丝毫涟漪溅出。

杯中的水面平淡如缓,波澜不惊,朦胧的白雾下,依稀浮现出行军前辞别的画面倒影。

银白的明光铠略显蒙尘,作为大将的她手持着重若千斤的银枪,骑着通体雪白的灵驹。

马匹神骏,人胜英杰。

“先生曾与我说过……白色,是唯有将军方可在战场上佩戴的。”

万众瞩目,易为众矢之的,更易统帅军心。

——“她是英雄。”

“……英雄?”小女孩眨了眨眼。

“她不过是一个爱逞强的傻瓜罢了。”

两目低垂,老妇慢悠悠地举起了茶杯,递在嘴边轻抿了一口,嘴角倒提,却是有些苦涩。

半晌,带着有些沙哑的声线,才如自嘲般地沉声叹道:“……你也是,我也是。”

无言,唯有风声呼啸。

良久,道姑轻叹一声,这才提醒道:“莫要忘了我此番前来的目的。”

“啊,不急……故事会很长,你我可以秉烛夜谈。”

垂目,放下茶杯,目光投向了那片田野间。

远处的田间,嫩绿的作物带着阳光的暖色在夏风里起伏。

清新的空气往返于人的胸腔之中,提神醒目。

乡间的景色却是令人起伏不安的内心平定了下来。

老妇叹息,开始缓缓诉说起了那些被胜利者所淡化过的历史。

“当年异族突起,聚民北伐,进军中原,各地民生凋敝,哀鸿遍野。”

“西域也打破了维持百年的和平来往,虽不至恩断义绝,却也从中获利相当。”

“烽烟四起,天灾人祸……中原遇上了百年……不,千年来也不曾见到的灾祸。”

——【年前末之雪灾,年中之旱,年末大疫】

“大雪纷扬,大旱后至,瘟疫流传……整整一年啊!整个世间,宛若修罗地狱一般!粮食颗粒无收,人啃的是燥裂的树皮,是干裂的土块,并非不敢吃人,而是怕吃了人后患了瘟疫,自己最后也得搭了性命进去!”

“那时的中原,聪明人全都死了,剩下的人也全都疯了。不知为何而战,不知为何而生。”

“非战之罪。”

道姑微微摇头,轻声问道:“先生,当时又在何处?”

“同你一般,不在中原。”

老妇闭目,似乎透过自己的回忆,再次身临其境。

“她回来时,中原的天灾已被解决……只是那人祸,却愈发增大了。”

“那该死的狼牙军,伙同异族反侵中原,后来甚至都逼迫出原本天灾时都未曾出世的门派一同讨伐他。”

“金戈铁马,残阳如血,比起天灾死去的人数,人祸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

“隐世的门派十不存一,令人敬佩……也令人哀叹的,是那些连最后的火种也未曾保护下来的宗门。”

“为了这太平盛世,有太多太多的人为此牺牲。”

苦笑着,相识的友人尽数在那个年代离去,浩气长存,虽死犹荣。

埋怨着,自己为何不追随他们而去,仅留数人,苟活于世。

“最后,我们赢了。”

“踩着那万千将士的枯骨,在百姓的欢呼中……赢了。”

“暮色苍茫,不知多少户人家,送走时的是意气风发的活人,迎回来的……却是一座孤零零的青冢呢。”

当这太平真正到来的时候,却也忘却自己该如何了。

…………

苦笑了一声,摇摇头,平定下些许起伏的内心。

“你可知最后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,位列何处?”

“可是先生最后的那场战役?我若未记错……当在蜀泽。”

老妇颔首,眼神中闪过一丝道不清韵不明的神色。

“蜀泽之战……哪怕直到结束,也未曾有人见过她的尸身。”

“兴许被割了头颅去,或是侥幸地活了下来。所幸的是,你倒也不必去臆测这些。”

“我很了解她,即便是活着,她也不会归来了罢。”

“毕竟……”

微风卷席,尘舞叶起。

树下,恍惚间伫立着一位英气女子背倚浅眠。

“作为天策将士的一生啊,”

“她已无憾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残阳如血,猩红的丝线微勒在这片濒临昏沉阴暗的苍穹上。

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腥臭,也不知道是血腥味还是尸体的腐臭。

数不清的箭簇插在地上,断剑残戈或是躺或是立在那,刃口反光。

尸体堆簇在一起,断肢落在地上,也许是刚被斩落,还在抽搐。

湿软的泥土被染成血褐色,草叶上血水混杂着雨水从低垂的叶尖滴落。

每一具倒下的尸首残骸神态各异。

亦是狰狞,亦是解脱。

亦是怨恨,亦是淡然。

亦是苦笑,亦是浅盈。

却唯独不曾见到悔恨。

或许都知晓了,无论胜利归属于谁,这都会是最后一次了吧。

为这一切画上收尾的休止符。

醉卧沙场君莫笑。

战死沙场,亦是军人最好不过的归宿。

无关大义,不过乏累,期盼着歇一歇罢。

这乱世,总该有一个了结了。

……………

雨声已经记不清是多久停的了。

依稀记得,雨声淡去的时候厮杀声也同时隐没了去。

多久了?

大概已经杀了一天一夜。

从第一天的夜间,到现在。

浑身已经再无力气,手中所提千斤之重的长枪在微微颤抖。

长久的杀戮错使视线都有一些微红。

浑身冰冷,胸口却像是被灼烧着,胸腔里涌动的滚烫血液似乎是在最后提醒自己,你还没有死的依据。

耳畔嗡鸣不止,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地散去,四周变成了一片寂静。

死寂得再无半点声音。

鬓侧的几丝黑色秀发微微滑落贴近在少女的脸颊上,与那滩鲜红的血迹粘在了一起。

除了自己。

已经没有其余活着的人了。

大笑,喉间像被卡住的窒息感。

痴笑,面部像似木偶的绷紧感。

失笑,内心像于坠落的空虚感。

笑不出来。

脱力的躺在这如山般的尸骸堆边,少女麻木地仰望着被血色染成墨红般的天空。

无神的双眸中恍若倒映出那座屹立于千百年来的城镇。

那是一座无论是在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,亦或是平安盛世的和平年代都留下了一笔浓厚色彩的城镇。

——长安城。

所持的银枪斜插在身侧微微鼓起的小土丘上。

腰间的配剑不过凡品,残缺的上半截断刃不知深刺进敌军哪位将领的心肺中。

潺潺的血流声听上去是那么的刺耳,空中所弥漫的是浓郁到使人无法忍受的腥臭味。

感觉到左肩上传来的一阵痛痒。

低头看去,却是不知多久前被射中的箭矢刺在肉里,翻卷的伤口处囤积着零散的碎肉。

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浆再次化开。

少女抿了一下嘴,伸手握在箭身上,眉间淡然,面色不改地将箭拔了出来。

从袖口撕裂下一团白布,简单的在伤口处包扎了一下。

随后白布被浸透的鲜血彻底染红。

不及时抢救的话,大概会死吧。

这样想着,不知为何,眼前浮现出的,像是走马灯一样的画面。

师傅所酿制的劣质猴儿酒,苦是苦了些,却总给人心底淡淡的暖意。

辜负的,是军队中的那万千热血将士,尸首已无法返回故土所下葬。

食言了。

行军之际,与同门的师兄妹所许诺的约定,怕是无法履行罢。

天策将士……为国捐躯,理当宿命。

听闻异族喜好割头颅邀功,也不知自己这头颅,价值几许。

……

唇齿相抵,带着淡淡的铁锈味,刺痛的感触从嘴唇边传来,将胡思乱想的念头驱散了出去。

处于最为中心的战场,或早或晚会有另外的军队赶来。

自己这残破的伤躯,身体机能去之八九,孤身离去只会闯入不同的战区,自取灭亡。

想要起身,下体却传来深入骨髓般的绞痛。

腹部又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?

自己……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包扎了。

无法动弹……只是坐以待毙的前兆。

等待着一方先找过来决定生死。

真是……再糟糕不过了的选择。

凌乱的发丝黏贴在脸侧,鲜血已经凝固,想来,自己现在的样貌定是相当狼狈。

不像是大将该有的模样……被师傅看到只怕又会责备一番才是。

但责备也好,唠叨也罢。

唯有这次,便让我好好歇歇吧……

眼皮愈发沉重,不愿再浪费无谓的余力,少女缓缓闭上了双眸。

像被无形的巨大野兽所吞没。

五感被剥夺。

天黑了。

………

“嘶——!”

悠扬的一声鸣叫声由远及近。

强撑起眼皮,视线早已开始产生了幻影的重叠。

血,更是不知何时蔓延流过了双眼处。

少女所能看到的,只有一道宛如白色闪电般的身影。

“……阿,白?”

口中发出的声线显的很沙哑。

眉间垂沉,少女尝试着抬起自己那遍布伤痕的左臂,发力,却是连指尖都不曾动弹。

她的左肢已经彻底失去知觉。

“嘶——”

通体雪白的白驹呜咽着哀鸣了一声,它似乎是明白了少女想要做什么。

轻轻俯下了身子,马首靠在了少女的左手上微微摩挲,亦如曾经她孤身一人时轻抚着它的时候一般。

“小家伙……我不是,把你拴在军营中……怎么逃出来了?”

轻声细语,声线虽沙哑,却不失那一份只属于少女的温柔。

能够确切感触到凋零的生机。

气若游丝,死亡将近,她以坦然而待。

白驹没有再次鸣叫,它只是默默地再次伸出了舌头轻轻舔舐着少女的脸颊侧的那些血迹。

鬃毛凌乱,马蹄上沾有着干枯的血色。

一路横穿战场,仅仅是略带狼狈,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吗?

真是个幸运的小家伙。

这般想着,少女的面容上绽放出了恬静的笑颜,不复平日泰然自若的淡然,亦如北国中绽放的寒梅。

像那画卷中误入了凡尘的谪仙。

却是无人所赏。

“阿白,帮我把银枪……带走,好吗?”

——尽诛宵小天策义,长枪独守大唐魂。

枪在,人安在。

枪断,人当亡。

极通人性的阿白十分清楚地明白少女这是什么意思。

遗嘱。

明明平日无比轻巧的步伐在这一刻却重若千钧。

除开了血流成河的潺潺水声,此方天地,唯有马蹄声。

少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,双眸中倒映出白驹吃力地叼起银枪的身影,嘴角也微微提起一丝细不可察的弧度。

至此,当白驹拔出那柄散发着淡淡龙威的银枪同时,少女那对明亮的眸子,却是如释地暗淡了下去。

…………

蜀泽之战。

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之战。

一场终结乱世的平定之战。

护八方山河,得天下太平。

收录于后代史书警醒世人的一页。

全员大将,无一生还。

同年代后,民间多出了一条传闻。

一匹通体雪白的灵驹驮着一柄做工精致的银枪在各大主城徘徊,如同在寻找着什么。

亦如鬼魅,亦如幽灵。

——三十年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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